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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5日,世界環境日,阜新海州露天礦國家礦山公園迎來眾多游客。昔日的地表“傷疤”、“冒煙”的煤矸石山,均已被綠色覆蓋,成為環境保護的范例。
這幾年,老阜新人還發現,眼前的煤矸石山不光綠了,似乎還小了。
堆砌多年的“大山”哪去了?
話還要從“山”是怎么來的說起。
阜新,因煤而興。自1897年開采成功以來,一直是我國重要的煤炭基地。這里曾“一煤獨大”,煤炭開采業占全市工業生產總值比重常年在七成以上。
百余年過度開采,挖出了煤,也帶出了煤矸石。由于回填成本巨大、思想觀念落后等原因,過去人們只能將其堆放在礦坑周圍。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道平地而起的“山脈”,在阜新城區內綿延十余里。
歲月累積,經過不斷自燃、風蝕,煤矸石由大塊變成小塊、再為碎末,成了這里風沙大、空氣質量低的“元兇”之一。
從昔日財富的“見證者”,到如今環境的“破壞者”,煤矸石山成了擺在阜新人面前的一道難題。
移山,阜新曾進行過多次嘗試。
種樹,能蓋沙,不能發展。
回填,成本太高,不利長遠。
利用,只有利用,才能讓煤矸石變廢為寶,污染問題徹底解決。
緊接著,一場場頭腦風暴在阜新的會議室里呼嘯而過,一次次外出考察從阜新的各礦區快步出發,一項項有關煤矸石利用的科研成果在這里實現轉化……最終,一家家相關企業在這里接連落戶。
就此,曾經的“煤都”在業界竟有了一塊新招牌——“北方紙都”。
黑黢黢的煤矸石與雪白的生活用紙,有何關聯?
這是一場產業“由黑到白”的轉變,更是一條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的嶄新路徑。
今天就讓我們一起出發,探尋阜新人努力將十里矸石山變為百億產業鏈的成功密碼。

曾被阜新人視為“包袱”的十里矸石山,如今已成為阜新市產業轉型的重要資源。
思想突圍 點石成“金”
煤矸石,俗稱“矸子”,是阜新人生活的一部分,很多孩子從小就在矸子山下玩耍。
有煤就有矸子,它是包裹在煤礦石外面的一層巖石,也是一種不成熟的煤。挖煤先得挖矸子,矸子下面才是煤。然而,矸子比煤多。值錢的煤被運走了,留下了“沒用”的矸子。
過去,因為對矸子的不了解,加之技術不到位,沒有產業載體,它們只能被就近置于礦邊,放不下了就找個地方集中堆放。
煤礦不斷產煤,也不斷堆矸子。最終,矸子被列入大宗固體廢棄物范疇。
阜新作為一個擁有百余年煤炭開采歷史的老礦區,形成了規模龐大的矸石山。據統計,全市現有規模較大的矸石山就達23座,總堆積量近10億立方米,占地近28平方公里。面積相當于大連市西崗區的全部。
這些山,不僅佇立在阜新的地上,也堵在了阜新人轉型的路上。
從環境保護看,必須清理。矸子山是阜新的風沙之源、粉塵之源。自燃后會形成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硫,還伴隨著一股刺鼻的味道。很多在矸子山附近居住的阜新人,嗓音都是“沙啞派”。
從經濟發展看,必須開發。2016年至2018年,阜新市按照國家去產能政策關閉地方煤礦65家,國有煤礦5家,占了全省去產能任務的76%。煤少了,增量在哪?
山要移,更要用。綜合利用煤矸石成了阜新轉型的必然選擇。
搞清腦袋,才得裝滿口袋。
利用煤矸石,有何經驗可學?有,也沒有。的確,全國煤城不少,利用較好者眾多。但每座城的矸子含量不同、產業基礎不同,因此阜新的“河”還得自己摸著石頭過。
阜新市主要領導表示,我們要在干中學,在學中干。一邊抬頭對標先進地區,一邊低頭盯準項目延伸產業鏈條。唯有走產業化道路,阜新才能實現點石成“金”。
新邱區是阜新市的老礦區,也堪稱阜新市的縮影。本次移山,新邱區率先突圍。
先摸底數。“這兩年新邱的日子不好過。”新邱區委書記劉昕吐露心聲:“沒有了煤,財政收入少一大半。新邱境內除了大坑就是大山,我們只能把矸子搞明白。”
新邱區請來專家,將煤矸石細分為“矸、泥、沙、石”四大類。矸的熱值最高,適合作為建材燒磚;沙、石經過物理處理后,可作為建筑耗材;泥中富含有機元素可以用來做營養土。其中,最容易延長產業鏈條、壯大發展規模的便是熱值較高的矸。
矸,可燒磚。煤礦關閉后,不少“煤老板”就開始轉型用煤矸石燒磚。目前,新邱區有大小磚廠18家。
然而,沒有技術,不成規模,連不成“鏈”,新邱區的磚產業很快陷入了“惡性循環”,開始了低價競爭。“你賣1毛八,他就賣1毛七,本就微利的行業,再打價格戰,基本就賺了個吆喝。不僅如此,由于產量大,聽說新邱的磚把整個東北的磚價都拉低了。”新邱區副區長王迪苦笑著說。
其實,新邱磚的市場非常好,其重要原因就是煤矸石熱值高,作為原料在燒制過程中可以自燃,不僅節能還燒得更透。其承重性、硬度、耐寒性都是黏土磚、黃土磚比不了的。
“這熱不就是資源嘛!把熱用好,就能換賽道、興新業。”不少專家為新邱區把脈后發現了磚廠的優勢。
真的嗎?新邱人決定試一試。

天合環保建筑材料廠煤矸石制磚車間。
由黑到白 循環利用
阜新市新邱區天合環保建筑材料廠董事長孫秀芹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被喚為是阜新移山路上的新“愚公”。
“我出生在矸石山腳下。打我記事起,家人的嗓子里就沒透亮過!”孫秀芹在接受采訪時說,把煤矸石山弄走是她從小的心愿。
2002年,孫秀芹邁出了移山第一步,用煤灰拌煤矸石做磚。從2010年到2016年,生產規模逐步擴大。同時,孫秀芹琢磨起了能源的循環利用:“煤矸石和粉煤灰制成的磚坯是可燃的,在窯里只需點燃即可而且溫度非常均勻,這熱就是磚燒完了也用不完。還得用水為其降溫,在這一過程中,又產生了大量的水蒸氣。這些能不能都收集起來呢?”此時一個朋友對她說,你這正好有蒸汽不如造紙吧。
說干就干,孫秀芹立即和這位朋友商量,把造紙廠挪到磚廠里來。連上蒸汽管道,2016年11月,天合材料廠的第一軸生活用紙正式下線。
不僅省熱能,孫秀芹的造紙廠連廢水都沒有,還節省了大量的排污費用。她將廢水通過管道循環到制坯車間,又用于攪拌磚坯,將所有能源“吃干榨凈”。
煤矸石的熱值高低不均,全拿來制磚可惜了。孫秀芹開始用燒磚的余熱發電,基本可以滿足企業的自身用電,還能賣一部分去國家電網。
孫秀芹驕傲地說,在天合我可以“制坯不用土,燒磚不用煤,造紙不排水,發電靠余熱”。
這么有“嚼頭”的循環經濟搞得熱火朝天,很快新邱區政府就派人到天合學習,希望將這個模式復制推廣,即能挽救其他磚廠,還能實現規模效應。
然而,發展一個企業和打造一個產業有著很大差距。
新邱區委決定不能坐井觀天還得出去學。
“我和我的團隊把中國四大造紙基地、四大造紙企業都走遍了。算了算賬,可行。”王迪表示,“我們馬上就請了專業機構,花錢給咱做規劃。再拿著規劃去招商,去和磚廠說。光說不行,紅口白牙的,企業家不會馬上就真金白銀地投。還得領出去看。”
新邱區委又領著磚廠的企業家去外地考察,到天合學習。掰開了、揉碎了地說,一趟趟地走出學,最終新邱磚廠的負責人們動心了。
于是,遼寧源木紙業、豐源紙業、新國剛等多個磚紙一體化項目相繼落地,并創造了當年立項、當年投產的“新邱速度”。
6月5日,在遼寧源木紙業的大軸紙生產車間內,不間斷地大軸紙從自動化生產設備上魚貫而出。被自動按需求進行復卷、打上標簽存放在倉庫中準備出廠。該企業總經理助理張一曼給記者算了一筆經濟賬:一噸紙需用兩立(方米)汽,需處理掉幾噸污水。每立汽需耗費成本200多元,處理污水每噸需十幾元。那么,源木紙業每產一噸大軸紙,就能省下600多元。
有了這么大的市場空間,新邱的紙供不應求。
資本的嗅覺最是靈敏。目前植護、中節能等頭部企業也看到了阜新市的潛力,紛紛準備加入。“有了這些‘大家伙’,阜新循環經濟的盤子才能真正做大。”阜新市主要領導表示。

遼寧沐安紙業生活用紙生產線。
配套成鏈 價值倍增
無論紙還是磚,阜新人做到這,都還沒“盡興”,還要進一步延長鏈條、增加價值才行。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先說磚。
煤矸石價格很低算上處理費,大約10元一噸,本就是“白菜價”。燒制近兩毛錢的普通建筑用磚已經有利潤了,但要是能做成市場上售價高、銷售快的裝飾磚、仿古磚不是附加值更高、市場空間更大嗎?
位于阜新另一個煤矸石大區海州區的遼寧嶼衡礦產資源綜合利用有限公司董事長張萌看到了這一商機。在常年從事貿易生意的經驗中,張萌發現用煤矸石做磚不僅質量好而且不易裂,塑形也容易,是裝飾磚的好材料。在南方同樣的仿古裝飾磚要賣到近十元一塊。
但此前,少有人用煤矸石做裝飾磚,其中加入什么樣的黏合劑、生產工藝?還有很多門道沒被摸清。張萌找到遼寧工程技術大學的教授周梅,請其團隊為企業科研攻關。不久,就完成多項實驗,使產品的穩定性等多種指標有了較大提升。
為了使工藝穩定,張萌從德國定制了智能生產線,只用兩三個人就能實現日產值30多萬元。質量高,卻低于市價1/3,讓嶼衡磚很快搶占了市場。
“我們的磚不僅漂亮耐用,功能也十分強大。”張萌讓水車在廠區內的透水磚路上噴水。一車水噴完,地面只留下一點水痕,并隨著太陽照射很快干了。張萌拿起一塊放大的透水磚結構說:“煤矸石本身就有含水性,結構透水又能過濾,是海綿城市建設的好原料。現在阜新市的很多透水路,用的就是嶼衡的磚。”
目前,遼寧嶼衡每年可消化煤矸石300多萬噸,并正在擴產。
再說紙。
大軸紙是紙抽、衛生紙、紙巾等生活用紙的原材料。要將大軸紙復卷、印花、切割、包裝,才能成為消費品走到消費者手中。而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物理環節,卻富含著相當高的附加值。
于是,一批生活用紙加工企業,在阜新市悄然落地。
遼寧沐安紙業便是其中之一。
走進沐安,這里已經形成了一個自產、自銷的小天地。
樓下,只需幾分鐘,一捆一噸重的大軸紙就變成了包裝好的紙抽、卷紙。
樓上,一個個直播間內,主播們正在不同平臺上進行線上銷售。
樓上下單,樓下生產。
“目前,我們走線上和線下兩種銷售渠道。線下就是賣給代理商,推商場、超市。線上就是培養自己的網紅,直播銷售。”沐安紙業總經理陳躍廣認為互聯網銷售未來的份額會更大,在沐安60多人的員工隊伍中有38人屬于電商團隊。
無論制磚還是造紙,原料都是煤矸石。為了給企業做好配套,阜新市建立了五座煤矸石預制場,將煤矸石按熱值、粗細進行分類處理,不僅解決了企業預制環節占地大、投資高等難題,還為煤矸石權屬問題鋪平了道路。同時,為了支持企業發展、降低碳排放,阜新市還嚴禁在境內使用除煤矸石以外的原料制磚。
按說,煤矸石的賬算到這也該差不多了吧。不,在阜新市還遠遠沒有結束。
信華信(大連)數字技術有限公司剛剛入駐阜新。一個關于碳匯收益的產業鏈條正在延展。
“按目前一塊磚能減排20克二氧化碳、一噸紙能減排0.6噸二氧化碳算,我們企業所具備的15億塊磚、4.5萬噸紙的產能,就能減排3000多萬噸二氧化碳。目前,北京碳交所的最新報價是55元每噸,我們光碳匯收益就有近20億元。再加上產業收益,光新邱區就是條百億產業鏈啊。”王迪興奮地算著賬。
回程路上,記者注視著車窗外連綿的矸子山,仿佛看見了一條不斷拉長的循環經濟鏈條,一條資源枯竭型城市轉型的康莊大道。
觀與思
治理難點亦是轉型支點
提到資源型城市,很多省份都會擁有自己的“油城”“煤城”“鋼城”……然而,向自然過度索取后,這些城市也往往面臨著固廢污染、發展乏力的困境。阜新,便是這樣的城市之一。
此時,與其在清除固廢、另起爐灶上煞費苦心,倒不如在變廢為寶上多下功夫、將排污與利用合二為一。在解決大宗固體廢物污染問題的同時為產業轉型找到答案。這也是高質量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
是廢?是寶?一字之差,也是一念之差。不要先讓思想背上包袱,覺得不能用、不想用,而是努力探索能用、好用的新賽道、新路徑。誠如阜新市委以先進為標準、以項目為載體,將經驗與實際相結合,找尋適合自己的突圍良策。
過去是廢,現在是寶,科技創新是支撐。政府要在科研院所與企業之間架橋梁,要為科技成果轉化在制度上破障礙、在機制上多鼓勵,讓很多科教資源轉變為區域轉型的智力資源。科研院所也要圍繞市場需要、企業需求進行攻堅,有傾向性地在固廢綜合利用領域立項目、搞研發。
讓廢變寶,產業鏈條是載體。沒有產業、產品,思路只是空談。客觀地說,阜新市的造紙業尚處于初級階段,還存在體量不大、品牌不強、品質不高的發展瓶頸,急需引進更多大企業、大項目入駐,成為頭部企業的東北生產基地。通過龍頭的帶動作用,吸引上下游配套企業不斷集聚,最終形成眾星拱月的良好發展態勢。
轉型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樂于看到更多的“阜新”將壓在資源型城市身上的廢棄之山、包袱之山,變為新的資源之山、產業之山。
(遼寧日報 記者 : 孫大衛、查金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