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沙成土:科學還是魔術 | 環保“黑科技”的商業迷局
本文首發于南方周末綠色新聞部“千篇一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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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項“沙漠變良田”技術引發各方關注,水成為最大的爭論。
這場治沙項目背后,也有資本入局,其中有重慶IT名企、媒體人。在一些學者還抱審慎態度之時,已有新疆、甘肅和江西南昌等多地政府正拋出橄欖枝。項目的觸角甚至延伸到了阿拉伯半島。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從唐朝的詩人李華到今人,對沙漠的想象,大多脫離不了荒涼二字。然而,2017年11月8日,一條媒體微博《沙漠變綠洲,看“點沙成土”》引來熱議:重慶交通大學的易志堅科研團隊利用“沙漠土壤化技術”,用不到三個月時間,將內蒙古的一片沙漠變為可以耕種的土壤。
相對于難以看到效益的傳統荒漠化治理,“沙變土”吸引了更多眼球。在媒體接力報道之外,這個實驗項目正在悄然擴張。南方周末記者多方了解到,目前已有新疆、甘肅和江西南昌等多地政府拋出橄欖枝。項目的觸角甚至延伸到了阿拉伯半島。
經過南方周末記者多方調查,“沙變土”仍存在技術爭議,其背后的商業模式亦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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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沙漠加“膠水”
在一位重慶交通大學學生看來,老師易志堅平日里隨和而嚴謹,“經常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交流心得。但他也要求我們的實驗數據要進行反復驗證”。易志堅是重慶交通大學副校長、力學教授,也是沙漠土壤化項目帶頭人。
在媒體的報道鏡頭注視下,易志堅徒手聚攏起兩個沙堆,其中一個撒上了一些灰色粉末,并加水攪拌。幾分鐘后,他在兩個沙堆上各刨出一個坑,往坑里灌水。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普通沙堆上的水,很快下滲得無影無蹤;摻雜過灰色粉末的沙堆,水則保存了很久。
易志堅在多個采訪中稱,他通過8年研究發現,土壤顆粒之間存在“萬向結合(ODI)約束”,使土壤濕潤時為流變狀態、干結時為固體狀態,并總是能在兩種力學狀態之間穩定轉換。
與土壤相對,沙粒之間的關系則是離散的,無法像土壤那樣“溫和地抱住植物根系”,也無法保水保肥。而“沙變土”的原理是:向沙子重新施加這種“萬向結合約束”——把沙子拌上神秘的灰色粉末,添水攪和——就能使沙子恢復土壤的功能,“沙漠變良田”也就能從愿景變為現實。
這種灰色粉末,易志堅團隊稱為“植物提取纖維黏合劑”。有人將沙變土的過程比喻為:向沙漠加“膠水”。
內蒙古阿拉善盟烏蘭布和沙漠上的烏蘭布和生態沙產業示范區(以下簡稱烏蘭布和示范區)是項目的中試地點,4000畝沙漠已經大規模運用這種技術。

烏蘭布和沙漠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 | 攝
2018年1月8日,南方周末記者看到,一條10公里長的公路向沙漠深處筆直伸去,公路兩旁各寬400米的范圍內,在阿拉善盟零下十多度的冬天里,農作物已經枯黃,等待著來年開春的復耕。

實驗地點的農作物已經枯黃,等待來年開春復耕。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 | 攝
項目團隊已經在2017年11月底之前返回重慶,留守的工作人員只有3人。“現在莊稼都死了,去年10月份那才真叫好看,沙漠里出現了一大片綠洲。”一名工作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廣東有二三十個人過來,開著一輛大巴車。甘肅過來的那個團隊也大,來了六七個大巴車。”這些參觀者中,既有被實驗效果吸引的投資客,也有慕名來考察的地方政府。
實驗地的夏日盛景被新聞鏡頭記錄了下來:浩瀚沙漠包圍著這片良田,高粱、玉米、葵花、西紅柿茂盛生長,甚至出現了青蛙、老鼠等小動物。

沙漠改造后 圖片來源 | 新京報
烏蘭布和生態沙產業示范區產業發展局局長張虎生曾向媒體感嘆,在示范區里,“沙變土”區域一眼就能看出,“因為特別的綠,是南方那種郁郁蔥蔥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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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才是關鍵
一片贊揚聲后,質疑隨之而來。2017年12月8日,《科技日報》發表《“沙漠變良田”,偽科學還是大突破》。文章引述了數名專家的觀點,質疑焦點在于水。
烏蘭布和沙漠的年蒸發量是年降雨量的上百倍。“沙漠治理,水才是必要條件,其他因素都是充分條件。”中國科學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研究員屈建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只要有水,沙漠就可以變為綠洲,“沙漠缺的是水,而不是土。”
這亦涉及沙漠治理的可持續問題——自然條件下干旱乏水的沙漠,究竟適不適宜改造為農田,尤其是后期維護的水從何來,會否導致其他的生態影響。
中科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副研究員黃錦樓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小范圍改良是沒問題,但如大規模改良為農田,后期需要大量水來種植維護,大量抽取地下水,將會導致更大范圍的荒漠化。類似的技術很多年前就有,如在榆林用砒砂巖改良沙漠為土壤種植土豆,抽取地下水灌溉,導致了地下水位下降。所以不是單項技術的問題,而是要從區域生態系統整體協調性來考慮技術使用的問題。”
黃錦樓進一步強調,沙漠治理的首要目標是進行生態恢復,而非開墾成耕地。
易志堅婉拒了南方周末記者采訪,表示不想就爭議發表任何評論,“一切以科學和事實來說話。”
在被《新京報》記者提問水的制約時,易志堅回答說:“沙漠土壤化改造一定要用水,因為沙漠存不住水。但不少沙漠本身也有水資源,我們做這件事就是為了讓沙漠的生態屬性改變,使其有保水保肥能力。如果沒有水資源限制,那什么植物都可以種;有限制的情況下,我們要研究優選一批耗水量不大還能生長好的植物。”
據接近易志堅團隊人士強調,外界的質疑有偏差,他們從未說過要把所有沙漠變成良田,實驗不僅僅是“沙漠變良田”,并且還嘗試種植耐旱植物,治理荒漠化。

實驗基地內的一小片“沙變土”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 | 攝
一位接觸過該項目的人士提醒南方周末記者,多數報道都忽略了一點——該項目所在的沙漠位于黃河邊,取水很方便。“這個項目攪拌黏合劑、澆灌農作物都要用水,每畝地耗水量約為400噸左右,還僅僅是灌溉用水。這是絕大多數沙漠所不具備的用水條件。”
“沙變土”項目當地雇用的工人介紹,“沙變土”項目地附近有烏蘭布和示范區興建的蓄水池,可以取用其中的水。此外,他們還打了井,利用地下水灌溉。由于離黃河很近,所以不用刨得太深,地下水就會出露。

烏蘭布和“沙變土”中試項目基地大門口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 | 攝
“沙變土”的中試項目才運行近一年,可持續性還不好評價。但實驗地點是否有水,的確已經成為其擴張的制約。2017年12月,重慶交大團隊曾來甘肅尋找新的實驗地點,一位當時與該項目團隊接洽的專家透露,“他們找過敦煌和民勤,都不滿意,原因就是這兩個地方缺水。”
上述專家覺得“沙漠變良田”的主意也不適合民勤,作為中國“沙進人退”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民勤的土地資源其實很豐富,近年來還一直在實行退耕還林還草。
他認為這項技術對治理普遍乏水的中國西北沙漠意義有限,更適合西藏“一江兩河”區域這樣水資源豐富、耕地匱乏,同時正在荒漠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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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不新”?
屈建軍建議,要判斷這項技術具體有沒有推廣意義,應該由第三方在更多的氣候帶進行廣泛的、公正的實踐。
實際上,2017年1月,中國治沙暨沙業學會召開“力學治沙專家座談會”,對“沙漠土壤化”實驗進行了探討。
專家座談會最終形成了一份專家意見,其第一點建議就是“對萬向力與土壤的功能之間的關系、機理進行系統地更深入研究”。
這其實是對易志堅團隊“萬向結合約束”理論的委婉質疑。“什么是萬向力,當時大家覺得他沒有解釋清楚。”屈建軍說,“這個研究,方向是對的,不是假的,不是偽科學。但也說不上是什么重大突破,化學固沙的辦法百年前就有人研究了。”
化學固沙,指的是利用化學材料與工藝,將沙丘或沙地固定住的同時,改善沙地的性質,從而既能控制沙害,又能提高沙地的生產力。“沙變土”技術的核心材料是黏合劑,故一些業內人士也認為這“明明就是化學固沙”。
不過,力學出身的研究團隊一直在強調“萬向結合約束”的發現,而質疑方專家的背景大多是土壤學和沙漠治理,幾方討論似乎往往不在一個層面上。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沙漠土壤化”的核心材料“植物提取纖維黏合劑”,其主要成分實際上是一種常見的工業原料。
翻看中國工程院院刊《工程》(英文)上由重慶交大易志堅、趙朝華發表的論文《沙漠“土壤化”:荒漠化的生態力學解決方案》,可以發現該項目“植物提取纖維黏合劑”的核心成分是CMC,也即羧甲基纖維素。
CMC是一種廣泛應用于食品、紡織等領域的工業原料,主要性能是黏合、增稠、乳化。“這材料在糊墻的時候都會用來增稠,在固沙上也早有應用。”屈建軍說。
更有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質疑,比羧甲基纖維素更低廉、更有效的材料不在少數,比如高支鏈淀粉都能有這樣的效果。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這種“黑科技材料”實際上來自一家建材公司。南陽固特建材公司一名工作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沙變土”實驗所用的黏合劑正是由該公司生產的,成分是“羧甲基纖維素混合一些別的東西”。當南方周末記者詢問其價格時,他表示,“現在不對外,不賣。”
根據App“天眼查”提供的企業信息,這家公司成立于2010年,經營范圍為“聚合生物性涂料、淀粉、紡織助劑加工、銷售”——CMC也可作為紡織助劑。值得注意的是,該公司大股東為趙朝華,重慶交通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副教授,“沙變土”項目的主要擔綱者之一,論文的第二作者。
這家建材公司和“沙變土”的關聯不只是提供材料。南陽固特是重慶沃詩金生態科技有限公司的股東之一,后者的大股東是重慶沃沙科技有限公司,沃沙的大股東是趙朝華。重慶沃詩金又全資成立了內蒙古沃詩金生態科技產業發展有限公司——這正是入駐烏蘭布和工業區運作“沙變土”實驗的項目公司。趙朝華也擔任內蒙古沃詩金的法定代表人,烏蘭布和沙漠當地工作人員稱他“趙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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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支持者
這場治沙項目,臺前的是易志堅科研團隊。而在項目背后,還有一些資本入局,包括重慶IT企業和媒體人。
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重慶沃詩金的股東有4個:除重慶沃沙科技有限公司占股80%、上文提到的南陽固特占股5%外,還有重慶博恩科技集團占股5.5%,另有一名股東為張佳運,占股9.5%。
一名自稱與該項目有過接觸的人士稱,該項目和鳳凰傳媒子公司鳳凰娛樂有關。諸多線索表明,股東張佳運正是鳳凰娛樂CEO。不過,在公開報道中,他從未以“沙變土”項目的投資者身份出現。上述人士稱,鳳凰娛樂的支持主要在于媒體資源:從鳳凰視頻里可以看出,記者從2017年2月就開始跟蹤烏蘭布和的項目進展,從推平沙丘到綠洲茂盛,沒有遺漏一個關鍵環節。

鳳凰視頻截圖
與低調的鳳凰娛樂相反,重慶博恩科技集團卻被媒體屢屢提及。這是一家重慶知名IT企業,創始人熊新翔以天使投資人的身份活躍在互聯網圈子里,其投資的案例中,較成功的當屬豬八戒網——這家重慶本土的互聯網服務眾包平臺,就位于博恩集團總部正對面。

重慶博恩科技集團大樓 南方周末記者楊凱奇 | 攝
2014年,博恩集團的投資領域,從互聯網轉向大健康——環保和食品產業,官網首頁顯示著“中國環境保護與食品安全投資的領跑者”。熊新翔對南方周末記者稱,互聯網行業風險大,競爭激烈,而環保和食品安全是現代人的普遍需求,既是“為社會做貢獻”,也必將帶來巨大的市場機會。
巧合的是,除了“沙變土”,博恩集團投資項目也都是綠色“黑科技”。在熊新翔以前的媒體采訪中,他也強調“我們只做生態和食品安全的黑科技項目”。
霧霾塔,通過調整空氣中的離子量,可以降雨、驅散霧霾;可以食用的“生物農藥”;一種鹽堿地修復劑,可以將鹽堿地變良田;一種天然材料制成的重金屬修復劑,可以有效修復重金屬超標的土壤……

博恩集團網站截圖
這些“黑科技”的共同特點,是能夠將環保中跨學科、跨領域的復雜問題,用一項技術加以解決。熊新翔投資團隊搜集項目的標準是:看技術本身是否“世界唯一或者世界第一”。
博恩集團內部員工第一次看到“沙變土”項目,也感覺像是“水變油”。熊新翔的判斷依據是:一個能解決現實問題的技術,市場是不用擔心的。“退一步說,就算失敗了,投資數額也不大,就當做慈善了。”他很少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當你的技術是世界第一時,誰有資格去評價你?”
知情人士透露,“沙變土”項目已經為博恩集團攢足了聲望。“很多熱錢想涌進這個項目里。熊新翔忙于會見投資者,常常談到深夜。”
根據公開報道,截至2017年9月,“沙變土”項目已完成投資6000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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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變土”擴張
“沙變土”項目背后的商業邏輯,目前尚未浮出水面。
一位前來問詢的投資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重慶沃詩金大股東、重慶交大副教授趙朝華表示可能的產業規劃在生態、牧草、瓜果蔬菜等農產品開發上,但很多領域目前是封閉的,不再接受合作。
一位接觸過項目的人士認為,真正的治沙產業實際上利潤微薄,用沙漠變出來的良田種農產品,肯定也不劃算——“沙變土”項目的一次性成本就達每畝2000-5000元。
上述人士認為“熊新翔很重視一帶一路帶來的發展機會”,“沙變土”可能是一個示范項目,以“沙漠變良田”的概念獲得政府支持和社會認可,在一帶一路沿線拿到更多的土地。
熊新翔則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商業模式的問題,暫時還沒怎么考慮過。
張虎生回憶該項目落地的過程:2016年,當時還是作為荒漠治理科技孵化項目的“沙變土”25畝小試取得成功,并引起了阿拉善盟發改局的重視。“市級發改部門對這個項目非常支持,全力推動這個項目在我們示范區落地。”
為支持該項目,烏蘭布和示范區管委會批準國有土地出讓,土地出讓金是每畝500-600元之間,并給予50年產權。
不僅出讓土地,示范區管委會還在向內蒙古自治區政府爭取資金上的專項扶持。
因為是招商引資,烏蘭布和示范區管委會在引進該項目時,僅審核了項目規劃。“我們覺得這個項目非常新穎,對荒漠生態治理的效果應該是前所未見的。”張虎生說。
張感慨,示范區建立時間短,名聲不響亮。“沙變土”項目進駐以后,來視察的領導也多了,在2017年綠洲最茂盛之時,各種媒體和政府官員的接待,讓他忙得不可開交。
2018年,“沙變土”項目除了預計在烏蘭布和示范區新增實驗地,還可能將在新疆和田、江西南昌厚田沙漠等多地開展實驗。這些實驗地,大多由被實驗效果吸引的地方政府邀請并提供支持。
甘肅的實驗地雖然還未敲定,也蓄勢待發。
不僅如此,還有一些沙漠地區的國家邀請易志堅團隊來實驗。2018年1月初,南方周末記者在烏蘭布和沙漠時,趙朝華正在迪拜考察。以色列駐華大使何澤偉還曾專門造訪博恩集團,對其投資的“沙漠變良田”項目表示贊賞。
如今,“沙變土”將如何繼續擴張,目前仍是未知數。
“從25畝的小實驗,到一萬畝,到十萬畝、一百萬畝,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在一個介紹沙變土的視頻里,熊新翔雄心勃勃。
本文首發于2018年1月11日《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