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 |解放日報專訪我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劉鴻志博士:今天的太湖 當年的藍圖
自2007年“太湖水危機”爆發起,無錫已連續16年確保太湖“安全度夏”,這其中蘊含劉鴻志大量的心血和付出。5月22日《解放日報》整版刊登記者專訪我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劉鴻志博士:今天的太湖 當年的藍圖
渤公島是無錫市最大的人工島,也是蠡湖36公里環湖觀光帶中的主題公園之一,剛剛升級改造不久的渤公島疏林透湖、精致開闊。5月17日,正在渤公島參加無錫蠡湖生態設計節的劉鴻志走在風景如畫的步道上,望著湖面水波粼粼,她的思緒回到17年前。
2007年5月29日那天,太湖藍藻大暴發,無錫自來水嚴重污染,引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公共飲用水危機。時任國家環保總局科技司副司長的劉鴻志,當時正在無錫市掛職副市長。水危機爆發后,她打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國內外專家電話,“太湖的水,怎么辦?”這是她拎起話筒后的第一個問題。歷經一個星期的不眠不休,劉鴻志暴瘦10斤。
“當時水特別臭,老百姓沒有干凈水喝,我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擔子如此之重,自己如此無力。”劉鴻志回憶起當年,歷歷在目。
17年過去,這種緊繃感在劉鴻志身上逐漸消散。現在的劉鴻志,戴一副淺棕色邊框的眼鏡,說話聲音很輕柔,像一位普通的鄰家阿姨。面對主辦方的拍攝鏡頭,她打趣說:“幫我加好看點的濾鏡噢!”
也許是今天太湖展現出的萬千風情,讓劉鴻志“卸下心防”。這一次,她由衷地想說話、想表達了:“通過這些年太湖水的變化,能知道我們整個國家的變化,一路走來,過程是很悲壯的,希望以后少一些悲,多一些壯,讓山清水秀成為日常。”
危機
2006年劉鴻志掛職無錫市副市長,臨行前,很多前輩對劉鴻志說:“在環保總局,是你指揮大家干活,這一回,你到無錫自己干,看看行不行?”
在前往無錫之前,劉鴻志工作之一就是管理“三河三湖”水污染防治工作,太湖位列“三湖”之一。
回頭來看,在這個時間點,讓這位國家環保總局的干部掛職無錫副市長頗有深意。太湖水危機不是一時一事,從1990年左右開始,隨著工業污染的加劇和生態環境的惡化,太湖水污染問題已經很嚴重,藍藻更是成為太湖的一大公害。之后,幾乎每年夏天,藍藻都要不同程度地暴發,水污染的警鐘年年敲響,年年治、年年治不好。
終于在2007年的夏天,太湖的藍藻徹底“怒了”——從5月8日到28日,21天時間,藍藻水華(藍藻短時間的暴發性增殖產生的一種現象)占到整個太湖湖區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在無錫太湖水域。
5月29日這天,又黑又臭的水體通過水管進入千家萬戶,人們打開水龍頭,臭味撲面而來,城市一度陷入水荒。人們慌慌張張地去超市搶購瓶裝水,貨架上的飲用水被一掃而空,許多人連夜投奔農村或外地的親朋好友家“避臭”,數百萬無錫市民生活受到嚴重困擾。當時周邊城市的超市紛紛向無錫調水,上海部分超市也火速運水到無錫。
千鈞一發之際,劉鴻志明白,眼下只有一條路,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市民先喝上干凈的水。“當時遭遇的這種危機,是我們從沒有遇到過的,所有人都喝不上干凈的水。當時無錫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用7個字表達了決心,‘我以我血薦軒轅’。”劉鴻志回憶。
5月30日起,水利部太湖局最大限度地加大長江引水量,很快,直接受水的太湖貢湖水域水質明顯好轉,承擔著無錫市20%居民供水的錫東水廠水質穩定了。
那幾天,劉鴻志沒日沒夜地打電話找專家、找對策,5月31日,她請來了清華大學水質科學與工程研究所所長張曉健,張曉健很快給出解決方案,使用高錳酸鉀氧化劑和粉末活性炭。與此同時,當地氣象部門在太湖周邊發射39枚火箭彈,實施人工增雨。
經過18個小時的奮戰,6月1日晚上,無錫市恢復了正常供水。“太湖水危機爆發后經過連續幾天的不眠不休,市里幾位主要領導坐在一起,以最快的時間吃了頓早飯,現場氣氛可以用悲壯來形容。”多年過去,那頓早餐在劉鴻志印象中依然清晰。當時她已經意識到,一切只是剛剛開始,更艱巨的難題還在后頭——今后,太湖要向何處去?
突圍
劉鴻志是黑龍江人。在她幼時的想象中,江南應該是墻角幾枝梅花開,亭亭玉立的女孩打著油紙傘,走在干凈的青石板路上。
然而,當她2006年抵達無錫后,發現真實的江南與自己的想象相距甚遠。這里不僅存在水污染,人們的環保意識還很薄弱。“當時我講環境保護,大家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覺得不切實際,應該先好好發展經濟才對。”到無錫工作后,劉鴻志逐漸明白,環境保護、污水治理之所以困難重重,觀念因素很關鍵——當時,不僅企業家不接受,就連一些公務員也在抵觸。在無錫這座提倡吃苦耐勞的城市,要生存、要發展經濟的觀念根植在人們的骨子里,環保似乎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太湖水危機得到緩解后,劉鴻志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因為長期治理才剛剛開始。她立下志愿,要將自己多年的所學、所見、所思派上用場,讓環保工作為當地所認可,并且形成有效的政策,長期推行下去。“如果無錫這座相對經濟較發達城市都做不到的話,那其他城市更做不到。”劉鴻志有了這樣的判斷。
這種使命感,與劉鴻志的經歷有關。1983年9月,年僅17歲的劉鴻志考上了南開大學環境科學系,那是南開大學第一年開設環境科學專業。老家村里的鄉親們聽說后,連連搖頭:“這娃娃可惜了,去學掃大街了。”
“那個年代,大家都不懂什么叫環境保護,我們上大學時連課本都沒有,老師們只能拿著自己的筆記本上課。”劉鴻志說,自己很感激那些老師,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立志要通過自己的雙手,讓祖國的水變好、變清。
然而,做了十幾年環境治理工作后,當劉鴻志站在太湖邊要“治水”時,發現自己需要直面的,不僅僅是一樁樁技術問題,更要面對人的問題——工作要推進、治理要出效果,必須從轉變人們觀念開始。
企業家不接受污染治理,怎么辦?當時無錫對排污企業實行“環保公開懺悔和承諾制度”。“你要是不整改,對不起,我就讓你在媒體上曝光、在你們家村子曝光,讓大家知道你給太湖水帶來了污染,你做了壞事。”劉鴻志回憶,“當時我們試行了一段時間,確實起到了一定作用。”
這十幾年里,無錫前前后后“關停并轉遷”的企業達到1.2萬家。這一數字背后,是數不清的困難。“舉個例子,無錫水危機后的第一場‘戰役’,就是把太湖上的船餐館全部取締。每一條船的背后,可能都是一家三代人的生計,關一條船,涉及多少人失業?他們還能不能重新把生活建立起來?”劉鴻志深知,每一個動作,都牽涉到國計民生,必須謹慎再謹慎。
工作一點一點做,硬骨頭一點一點啃。在堅持不懈地推進下,企業家們、個體老板們漸漸接受了太湖需要“休養生息”這個事實。劉鴻志回憶起當年的一幕幕:“沒有那時的浴火重生,太湖也不可能有今天。”
部分公務員有抵觸情緒,怎么辦?劉鴻志開始探索“一把手責任制”,也就是現在人們熟知的“河長制”。“我一個個數,從市委書記、市長,到區委書記、區長,再到鎮委書記、鎮長……給‘一把手’全部安上了河長的頭銜,假如你負責的這條河,在環境治理方面排名靠后,那你這個河長就別做了,區長、鎮長或書記也別當了。”劉鴻志說,有了這樣一個頂層設計,河長們很快有了責任心。在短短100天內,連著太湖的幾百條河流,水質改善了1/3。
從2006年到2011年,劉鴻志在無錫工作了5年,經歷了無錫水治理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太湖水危機”事件之后,許多政策措施從無到有,不斷試錯探索,并為多個長效機制的形成奠定基礎。除了推出第一個“河長制”之外,當時無錫還創立了第一個“環境資源審判庭”、上下游生態補償機制……
突圍是艱難的,結果也是可見的。從2007年水危機爆發后,到去年夏天,無錫連續16年確保了太湖“安全度夏”,確保了水源地安全,也確保了不發生大面積湖泛,其中蘊含了劉鴻志許許多多的心血和付出。
“以前每年到5月份,就是我們最緊張的時候,因為5月開始,水質就會下降。這次我回到太湖邊,怎么聞都聞不到異味。”劉鴻志感嘆,“現在,湖泊水質變得這么好,這些年無錫人和長三角人所做的,遠遠超過了我們當年的想象,今天的無錫是我們當年期盼的藍圖。”
合力
在掛職無錫市副市長之前,劉鴻志曾多次來到太湖邊,協調蘇浙滬兩省一市共同治水。“那時每個省市都希望自己猛著勁發展,‘以鄰為壑’,誰都不讓誰。”劉鴻志印象很深,有一次在盛澤,“浙江和江蘇兩個省的人差點打起來。”
在劉鴻志印象中,當年各地這種“不管別人”的觀念,最難協調。
然而,經歷了2007年太湖水危機事件后,兩省一市都意識到:生態環境問題,沒有誰能置身其外,長三角必須打破行政壁壘、合力治理。隨著長三角一體化發展不斷深入推進,長三角區域要加強生態環境共保聯治已經成為區域共識。
雖然已經離開無錫多年,但劉鴻志一直關注著太湖水治理的進展。讓她感到無比欣慰的是,今天的太湖周邊,各地之間再也不會出現“誰都不讓誰”的局面了,大家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伙伴關系。
現在,劉鴻志在北京市國際生態經濟協會擔任副會長兼秘書長,工作重心依然在河流湖泊的治理、水生態修復領域。盡管工作的地點改變了,但她對自己曾“戰斗”過的地方仍然充滿期待:“從技術角度來說,在長三角,河湖上下游、左右岸必須標準一體化,才能更好地推進跨界河湖生態治理。當然,現在長三角有關部門也在積極推進著。”
站在太湖邊,劉鴻志再次望向這一望無垠的碧波。“我看到無錫從傳統工業發展模式走向高質量發展,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升華。”劉鴻志記得,她2006年到無錫工作時,發放了一份調查問卷,主題是關于“無錫要打造休閑旅游城市,你怎么看”。問卷一共有5000份,結果一統計,90%的人回答是“浪費精力、不務正業”。
“過去這里的人們只知道拼命工作,但今天,大家越來越理解,既要考慮發展,也要考慮一種更健康的生活方式,隨著生態變好,人們對生產、生活的理解更為深刻。”劉鴻志這樣說。
解放日報記者 李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