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錄 |【一席(Get Inspired)】俞孔堅:大腳革命——重新尋回人與土地的真實關系
濕地池塘過濾污染,稻田在校園生長,城市與洪水為友,公園不再是城市化妝品,可遠觀亦可近玩,這一切都在俞孔堅設計的公園中,成為城市化景觀的變革起點,遍布中國每一塊土地。9月7日【一席】上海,土人設計首席設計師俞孔堅,重新尋回人與土地的真實關系。
俞孔堅:景觀設計師,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第一個獲得美國景觀設計師協會榮譽設計獎的中國人,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院長。
他把城市和景觀設計作為「生存的藝術」,倡導「白話景觀」。2014年9月7日,俞孔堅來到一席,講述了他心中的大腳美學和大腳革命。
「大腳革命」
俞孔堅是一席第二百二十九位講者
2014.09.07 上海
在一千多年的歷史中,中國一直把鄉下姑娘當作是土和丑的,只有是裹了腳才被認為是美的。比如這兩個姑娘的形象截然相反,一個臉很黑,腳很大,身體很結實健壯,另一個臉很白,腳很小,三寸金蓮,我們一直認為后一個是典型的中國美女,腰不能站直,直了就不雅了。
中國古代對腳有非常嚴格的等級制度,三寸叫金蓮,四寸叫銀蓮,五寸叫鐵蓮,再大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勞動,只能在鄉下干活了。所以在中國,大家認為西施是最美的。西施走路彎腰,是因為她有病,后來有人研究她是得了心臟病,我們怎么會把一個病態的人看成是美,而把一個健康的能干活的大腳看成是丑的呢?
這是因為千百年來,美是少數城市人定義的。少數城市貴族為了有別于鄉巴佬,為了有別于鄉下人,定義了所謂的美和品位,他的手段就是把正常的人變為不正常的人,把健康的人變為不健康的人,把能干活的人變為不事生產的人,這是我們對待人的審美觀。
中國的五四文學革命,就是讓賣豆漿和油條的語言登了大雅之堂,變成了詩歌,變成了今天的白話文,那么我今天要講的,是關于土地的、關于我們生存環境的一場革命,一場設計的白話文革命。
大家也許會慶幸我們現在不裹腳了,為什么一百年前中國人這么傻,要把腳裹起來?也許一百年之后的人會說,今天的中國人為什么這么傻,因為我們還在裹腳,我們的審美觀仍然是小腳的審美觀,我們的價值觀仍然是小腳的價值觀。
千百年來,少數的城里人,蘇東坡,李漁,米芾,這些我們奉為士大夫的高雅之士,他們定義了所謂的美和品味。而我們居住的城市和景觀,恰恰是這種價值觀最宏大的展現。
你們看看我們的城市,再看看我們鄉下的田園。豐產的稻田,稻田種的是稻子,豐產而美麗.
但是我們不認為它是美的,到了城里以后,我們把這樣的田平掉了,種上了光鮮的草坪,灌溉施肥,一平米草坪每年要灌一噸的水才能把它養活,我們認為這是美的。
再看看我們鄉下的田園,果實累累的桃子、梅子、梨子,但我們認為那是鄉下的,一到城里我們都連根拔掉了。
公園里種的都是這些樹都只開花不結果,我們不讓它結果子,這些桃樹的生殖器官變成了重瓣的花朵。
我們的魚也是這樣。我們農民養的魚不是美的,河里的魚不是美的。
我們家里養的魚都是中國特產的金魚。金魚實際上是最丑的,頭是畸形的,腰是畸形的,尾巴是沒有力氣的,所以這個魚如果放到黃浦江里,明天就死了。
我們對待土地、對待江河也是如此,用的是小腳這種畸形的審美態度和價值觀。你看這就是我們的中國的大小江河,從這兒走出去五百米,你去看看我們黃浦江就是這樣的。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一千年一遇的防洪堤,把大江大河全部裹上水泥,用無度的水利工程來試圖防范我們的水患。
但是你發現了嗎,我們的水患越來越嚴重,每年都會犯洪水,因為裹掉了大自然的那雙腳,我們的大江大河自己都不能調節雨澇,不能調節雨洪。
這是我曾經看過的河流,
但在我一個月之后去看,已經變成了這樣的河流,中國現在沒有一條江河是完整的。
中國有成千上萬的河流,中國把上千億的人民幣投入到治理所謂這樣的河道,所謂的水利工程,所謂的防洪,所謂的美化,河道里頭沒有生物,沒有自我調節能力。而中國的降雨、水資源非常短缺,只有世界水資源的7%不到,但我們一下雨就把河里的水全部排掉,以至于整個中國的華北平原地下水每年下降一米。
我們現在所有的城市都在驚恐,下完暴雨城市都淹掉了,恨不得把所有雨水一下完,當夜的水都要把它排干,所以我們的管道修得很粗很大,大家都在抱怨,城市被雨水淹掉是因為管道不夠粗,所以政府投入巨大的資金,把水泥管道越做越粗,還安裝上水泵,一下完雨水泵趕緊抽水,趕緊排掉。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同時也毀掉了自然的大腳。自然的調節系統沒有了,就像一個人進了醫院,靠輸液、靠人工設施來維持心臟跳動,所以你看到我們的澇災越來越嚴重。2012年北京暴雨致死77個人,長沙一個女大學生被水管吸到地下去,這樣的事每年都發生。
我們發明了非常精密的機器和濾膜,我們喝的水都是經過幾十道工序過濾凈化,包括納米技術過濾凈化,試圖把水弄干凈,
但你發現我們的水卻越來越臟,中國75%的地表水都受到了污染,黃浦江流的是劣五類的水。
實際上,這些水在二三十年前都是非常好的肥料,農民會把它當成寶貝,但到了今天,我們卻把它當成污水排掉,或者修建昂貴的污水處理廠,似乎要把它處理干凈,但結果污水卻越來越多。新農村建設一夜之間把一條蜿蜒曲折靈動的鄉下小河,變成了北京漢白玉欄桿的金水橋,兩岸的稻田、玉米、高粱全部砍掉,種上了我們城里人喜歡的觀賞植物。
你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月之前我去看的,
一個月之后都變成了園林植物,原來都是油菜花、蠶豆,現在都變成了紫葉小檗,金葉黃楊,無用,但是我們把它當成美麗,并耗去了大量的財力和人力來維持這種美麗。
我們拆掉了數以百億計平方米的民房、工廠和老建筑。這是大上海,你看到一個建筑嗎?這兒沒有一個是建筑,這個建筑像朵花,這個建筑像樹葉,這個建筑像剪子,這個建筑像麻花,這是UFO,這是機器人,這是鳳冠,這是改錐。
我站在黃浦江這邊看對岸,看到的是牙科大夫的工具箱,大上海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說了,
我們整個城市都在追求一種畸形的美,就像裹了腳一樣。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耗掉了世界50%的水泥,30%的鋼材和30%的煤炭,用來毀掉我們健康的雙腳,以至于我們的地下水年年下降,我們一共就600多個城市,現在有400個城市缺水。
我們的地表水75%是污染的,我們50%的濕地消失了,濕地就像人的腎臟一樣,而50%被我們消滅掉了,為什么會消失?我剛剛講了,因為所有河道都變成了面條,兩邊都沒有濕地了,都變成了水泥和防洪墻了,原來兩邊都是灘涂,現在都沒有了。
結果這導致了我們的土地本身沒有自我調節能力,下一場很小的雨就會發生洪澇災害,就像人的雙腳走不動一樣。因此我們需要一場革命,這場革命我把它叫做大腳革命,從我們自己開始,改變我們的審美觀,改變我們的價值觀。
我們第一個要改變的就是對待水的態度,與洪水為友。這是我跟我的學生做了一個研究,結果表明,即使我們把所有防洪堤、所有大壩全部都炸掉,洪水能夠淹掉的國土面積才0.8%,極端情況下才淹掉6.2%。
也就是說,中國防洪防了幾千年,抗洪抗了幾千年,實際上只為了0.8%的國土。我想問,這值得嗎,為什么要打這樣一場永遠不可能勝利的戰爭呢?所以認識到這個問題以后,我們就需要行動,砸掉這樣的鋼筋水泥。
這是我回國做的第一個工程,十多年前在浙江臺州的一條河。原來非常漂亮的一條河,蜿蜒曲折,兩邊全是豐茂的植被、濕地,洪水來了水就漲上來了,鯉魚也上來了,結果水利部門給了兩個億的工程款,說做成防洪堤。
工程剛做了一半,市長就接到了農民的上訪,因為農民的牛沒地方喝水了,原來我們的河漫灘都是成群的水牛在傍晚時候在河里去游泳,去喝水,后來又發現小孩子掉下去爬不起來了,人淹死了。
再后來發現青蛙也沒了,因為濕地消失了,青蛙在河里產卵,蝌蚪爬不到岸上來了,整個生態系統被破壞。市長連夜給我打電話,問我怎么辦。我說砸掉防洪堤,他一聽嚇壞了,兩個億說砸就砸掉,這不是政治風險嘛,他說,你怎么保證洪水不會沖掉我的城市?
我就跟他做了分析,十年一遇、二十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分別淹到哪里,后來我們發現,沒有這個防洪堤洪水也淹不到城市。
我們可以把淹掉的地方做成公園、綠地和濕地,甚至可以做成稻田,荷花,為什么要花兩個億來做防洪堤呢?這個兩個億投下去以后,農民要種多少年的地,才能從經濟上算把這兩個億的投資給還上呢?
砸掉它以后,我們故意設計了河漫灘下的淺灘深灘,讓魚在這里產卵,讓青蛙在這里產卵,讓牛可以下去喝水,讓人可以在這兒行走。洪水來了,可能淹掉就一兩天,或者最多也就一個星期,平時都可以讓人去使用。
我們為什么非要做五十年一遇的防洪堤,五百年一遇的防洪堤呢?大家幾乎一輩子都沒法在河邊走路了,這是很悲慘的事情,所以現在即使洪水來了,人照樣可以在棧橋上行走,周邊也恢復了茂盛的植被。
所以對待自然的水系統、自然的河道、自然的濕地系統,我們要做最小的干預。我剛剛講,砸掉水泥,回到它的自然狀態。如果有了它的自然存在,我們就要善待它,最小的干預,還我江河自然的美。
這是一條很野的河道,大家覺得很危險,所以需要改造它。那通常的做法是裁彎取直、河道硬化,然后園林部門鋪點草坪,種上花,在這里我們不需要這么做,這是河漫灘,原來的河漫灘都不要動它,完全讓它自然保留。
最后我們只做了人需要的一條紅色飄帶。這個飄帶實際上是一條椅子,這條椅子你可以坐著休息,躺著休息,底下有燈光,而周邊全是自然的,地形仍然是原來的地形,樹還是原來的樹,野草還是原來的野草。
500米長的一條坐凳,可以同時容納上千個人,這里變成很浪漫的一個地方。這條板凳2008年的時候,被美國的《旅行家》雜志社評為世界新七大奇跡,
你可以看到老人小孩都在這兒,這三個老太太是早上去的,到了晚上,她們還在那兒。
所以大腳革命就是我們要回歸生產。我們的土地本來是豐產,但是我們現在的土地,一進入城里就被劃為城市建設用地,城里就不允許有農作物,甚至有的小區里會把居民種的菜都給拔掉,不讓人家去勞動生產,但實際上豐產才是真正的、健康的美麗。
這是我們在2002年在沈陽做的一個案例。這是一個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校園,校長花了一年時間,花了5個億資金把房子蓋起來了,校園蓋起來了,建筑蓋起來了,結果他發現沒有校園,校園是荒蕪的一片。
于是他給我打電話,說你能不能6個月時間把我的校園建出來。他給打電話的時候是3月份,9月1號就要開學了,而且他說沒錢了,5個億都蓋房子去了,他還想要有特色,美麗。
那我說好吧,我試試看。我就收集雨水種稻子,城市中心沒有灌溉設施了,只有收集雨水,雨水是免費的,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然后種稻子,稻子基本上是免費的,農民種一輩子他賣不出幾個錢來,所以稻子是最便宜的。而且幾乎誰都會種,種草坪還需要專業的人培訓,一個星期還得修剪一次,過兩個星期要施一次肥,天天澆灌,所以種稻子比種草坪要便宜。
然后我們就種了稻子。你看,在校園里頭,可以讀書,還可以放羊,老師在這兒散步,學生在這兒讀書,耕讀。過去耕讀是中國比較久遠的理學思想,一邊耕種,一邊讀書,現在我們都不知道耕種是怎么回事了,我們看到稻田就把它平掉了。
過去三十年,我們侵占了10%的糧田,中國的糧田非常珍貴,因為我們只有十分之一的國土是可以種地的,而我們其中十分之一的糧田已經被侵占了,全部變成了鋼筋水泥,其中的30%到50%變成了綠地,而這個綠地就是變成了小腳的綠地。
我剛才講,天天灌溉,天天施肥,天天澆灌,所以這個校園變成一個大腳的校園,有插秧節,有收割節,還可以生產綠色的糧食,這個綠色糧食變成了學生餐廳的食物,同時變成了紀念品,這是袁隆平題詞:稻香飄校園,育米如育人。
回到生產,回到食物人以食為天,實際上,不要忘記土地的倫理,就是讓它長出莊稼來,長出作物來,我們不要認為這個花才是漂亮的,豐產才是真正的漂亮。
我剛才講,我們拆掉了這么多的房子,過去的三十年城鎮化進程中,有一個運動叫退二進三。我們上海也是,上海世博會原來這一片全是鋼鐵廠,上鋼三廠、江南造船廠,還有其他的化肥廠,當時拆之前我都系統地調查過一遍。
當然這些工業建筑都很臟,有煙囪,有污染,但它們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拆掉它實際上拆掉了我們的記憶,習近平說要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而中國這過去三十年,拆掉了這些東西,使我們沒法記得住鄉愁。
所以我這個案例就是要讓我們普通的市民能夠記得住鄉愁。這是廣東中山一個造船廠,廠房,船塢,臟亂差,泥濘不堪,當時這個城市的市長正在組織拆遷,要全把它拆掉,他說,等我拆掉請你來給我做個設計,做一個世界一流,50年不落后的設計。
我說你拆掉之后馬上就落后了,因為拆掉這個地方就拆掉了歷史,拆掉了記憶,所以我們就保留再生再利用,你可以看到,這是過去的廠房,現在廠房都保留了,但是我稍加改造,把它變成適合當代人的地方。
這是生態恢復完的河岸,人跟自然真正能夠和諧相處的一個河岸,這個河岸你可以看到,它是階梯式的,水可以漲上來,人可以走下去,一直走到水邊,人跟自然,跟水能夠相親。這個生銹的廠房現在變成了一個公園,叫岐江公園,這里成了珠江三角洲最受歡迎的婚紗照的場所,每年有5000對新人的婚紗照在這個公園里頭拍。
這就是記憶,80年代很普通的東西,它仍然是可以成為我們歷史的記憶。我們老想著我們周代是什么樣的,漢代是什么樣的,唐代是什么樣的,明代是什么樣的,我們往往忘記我們的昨天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往往把昨天的東西給推掉了。
現在哪個公園還種野草嗎?這是十二年前,我們第一個在中國公園里頭種野草,而且用的是生銹的鋼軌,保留原來的工業廠房,
你看這是大腳的美麗,美麗的大腳,在鐵軌上行走,周邊都是野草,這就是大腳的革命,這也是美。當然蘇州也很美,上海的豫園也很美,豫園和蘇州的園林適合于不事生產的人,適合彎著腰走路的人。
我剛剛講了,中國幾乎所有城市在小腳化以后,都在遭受著澇災,每個城市一下雨,特別是夏天,因為中國的季風氣候特點就是夏天下雨,雨來得很猛,結果我們的集中排水系統往往不能適應我們的強暴雨,一天要降200毫米的雨水,所有管道都會癱瘓,我們的雨水管道都會癱瘓,無論你做得多粗,都不能解決中國強降雨的這種特征。
但是只有自然系統可以適應自然的河渠,自然的水系統可以適應,所以城市應該回歸海綿系統,建立一個海綿的城市。這就是我三年前做的,叫海綿城市,城市中心一塊公園,你可以看到用了簡單的填挖方,做成一個海綿系統很簡單,就像我們的桑基魚塘一樣,挖出來、做高,再挖出來、再做高,邊上做了一圈,這圈干嘛呢,就是用來凈化雨水,過濾雨水,使雨水從城市里頭往公園里頭排。
三年前人家說你傻,公園怎么可以變成排水區呢,好多人反對,現在大家可以看到,這個設計證明是很成功的。這些彩色的都是不同深度的坑,挖出來以后,雨水就可以再過濾,沉淀,凈化,公園的中間根本就不去動它,留白,讓雨水去滋潤,自然就變成了一塊濕地。這就是挖出來的坑塘。上面人在行走,底下就是過濾水的,花了一年時間就建成了,它的投資是一般公園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這是建設之前,大家可以看到,是一塊荒地,這是建成一年,這是建成第二年。大家可以看到,很快,周邊全是城市的高樓起來了,城市中有了一個人工的自然公園,后來就變成了城市中央的國家濕地公園,那么這就是一個海綿系統,雨水補充的地下水。
因為我剛才講了,雨水是資源,但是我們把雨水都排掉了,以至于中國大部分城市都缺水,如果把雨水都留下來,使整個國土都變成海綿系統,我們就不需要搞南水北調。北京每年排掉10億立方米的雨水,實際上這10億立方米排掉的雨水,相當于從南方調到北方的那部分水,水量差不多。
所以建立海綿系統,可以改變我們城市,改變澇災,改變旱災,同時給城市營造一個不需要管理,不需要灌溉的一塊綠地系統。你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居民,在廊橋上行走,底下就是人工的海綿系統,所謂解放大腳,大腳革命就是要讓自然做工,讓自然系統做工。
這是我們大概8年前在天津做的一個案例。這里有一塊污染很嚴重的叫城市棕地,棕色的棕,所謂的工業用地,原來是個打靶場,有污染的嚴重地,特別是鹽堿地很厲害,什么東西都長不出來,那么設計方法就是利用自然收集天上的雨水,像海綿一樣把雨水都留下來。
因為雨水它是酸性的,同時它有氮肥,所以用雨水澆灌土地以后,這是不同深度的雨水坑,你可以看到,它就可以使得鹽堿地變成了中性的土壤,使得不同的植被可以在這里生長,一兩年之后就變成了這樣,野草、茅草、蘆葦,你說美不美呀,不是一定要剪著草坪、種著牡丹、種著芍藥才是美的,這是自然的美。
這是2008年黃浦江對岸的后灘公園。那一年上海為了舉辦世博會,當時準備要建500年一遇的防洪堤,建得比這還要高。后來我們說服了上海市政府,得到了領導的支持,把堤都砸掉了,砸掉以后恢復它的生態的堤岸,同時把防洪堤,20年一遇跟500年一遇之間的河漫灘,變成了一個公園,也就是它可以滿二十年可以淹掉一次,公園淹掉一次沒關系啊。
與此同時,我們把這個公園變成一個凈化系統,我剛才講了,我們所謂劣五類的水,所謂污染的水,大部分都是營養,氮磷鉀實際上是富營養,像太湖、滇池里頭為什么會出現藍藻,就因為大量都是肥料。
在農業時代,這個肥料在我們家鄉全是寶貝,結果我們現在都把它排到河里,排到江里,排到湖里頭去了,認為這是污染,如果把這個水用起來,灌溉我們的糧田,灌溉我們的濕地,實際上這就變成了施肥過程了,施肥的過程就變成了一個凈化的過程,又是一個生產的過程,把劣五類的水凈化成了干凈的三類水。
大家下次再去看后灘公園,你就知道為什么這么設計了,實際上它是一個活的污水處理廠。你看這有迭水墻,非常可惜,這一段被管理者鎖起來不讓看了,實際上你們應該呼吁把它開放,因為這是系統的一部分。
這里頭有將近250米長的一條迭水墻,這個水墻就把黃浦江水提上來以后,水落下來落下來就是個曝氧、曝氣的過程,曝氣就是在水里增加氧氣,增加氧氣氧化以后水就變成了肥料,肥料就被植物所吸收。
這是梯形的臺階、梯田,這個梯田用了不同的植物,有的吸收氮,有的吸收磷,有的甚至吸收重金屬,水就進行了過濾,你可以看到這個過濾的過程,每一種植物被有意識地設計成了一個譜系,使你看到它是個過濾的過程,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吸收功能,同時剛剛講的這個吸收過程實際上是個生產過程,這里頭種的是莊稼,種的是水稻,種的是向日葵。
幾乎每年我都要回到上海后灘去看看。我經常看到,公園里有人在采豆角,有人在采玉米,有人在采向日葵,不要認為這是不雅的,這就是人跟食物的關系,人跟土地的關系。你看后面還留著工業時代的廠房,原來上鋼三廠在這個地方。
所以當水經過總長1.7公里長的中,流出來的時候水已經變得非常干凈,清澈見底,一滴水從上游流到下游要一周的時間,但是每天能生產的是2400噸的水,你們上海當時世博期間用的部分水,就是這里生產的。
上海有些市民,素質非常高,我有一次回到那兒去看,有一個老先生一路跟著我,跟我一路講這個公園的水是怎么凈化的,讓我很感動。如果所有的河道,所有的江河全都這么去做,恢復濕地系統,那么我們的水系統就會變得非常干凈,至少比現在要干凈很多。
你看這就是現在看到的浦東,生機勃勃的,但我剛才講的很可惜,這里他們又攔了一個欄桿,一般人都進不去,要跟他們先說,應該呼吁把它開放,這個可以去參觀,下面實際上可以看上海天際線的,所以這是生機勃勃的能夠凈化水的一個生命的工廠,活的工廠。
我剛才講了,中國有600多個城市,實際上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問題,所以我們把這個事推廣到全國,全國200個城市現在在遵循,多多少少在用我剛才講的這套技術,土壤的凈化技術,雨水的海綿技術,還有水的凈化系統,濕地凈化技術。
這是我們最近剛完成的一個城市,六盤水。你可以看到,這是當時的雨水、污水、垃圾,還有濕地的破壞等等,
要建立一個城市的生態的大腳,一條生態廊道,把河道變成一個生態的廊道系統,支流也要把它變成活的、有生命的支流,然后節點形成一系列的海綿體吸收雨水,使得雨水不能直接進入河道,經過過濾沉淀以后才能進入河道和我們的湖里,如果把雨水和地面的污染都截流了,我們的湖泊里就不會有富營養,不會有污染,水就會變得很干凈。
這是三年前的樣子,河道硬化,污染嚴重。現在我們用三年時間改變了整條河道,魚回來了,兩岸全是豐茂的植被,所謂的污染物也節流了,而且利用中國的這套最早的農耕技術,叫陂塘系統,我們讓水流慢下來,而不是讓水流快起來。
現在的水利工程都是把水加快,恨不得一夜之間全部把洪水排干,所以它設計的斷面都是直的,或者梯形的,叫三面光技術,河道里不準種樹,不準種灌木。而我們恰恰相反,把水流慢下來,就像慢生活,慢營養,慢慢消化,讓自然系統把水留下來,讓植物吸收到水里的營養,
同時又是個可以參觀、可以游憩的景觀。你可以看到,現在這個城市變得非常美麗,到處都是野花,一座橋跨過濕地,連接兩岸。
我剛才講了,中國現在有將近500億平方米的建筑,幾乎只有1%是節能的,絕大部分建筑都是不節能不環保的,這些建筑耗去了中國三分之一的電能,三分之一的電能都是因為開空調,或者加溫、加濕,營造室內環境,耗掉了中國的三分之一能源。這就是一幢典型的耗能建筑,我當時建議他們做成立體養豬場最合適,上面養菜,中間養豬,底下養蘑菇、養魚。
實際上是我們的建筑都可以變成節能的環保建筑,可以從你自己家里做起。這是我自己家的陽臺,我家住在一個五層樓公寓的頂層,那么我就收集雨水和太陽能,把屋頂的所有雨水都收集了。
一年之后,我收集了52噸的雨水,然后用來種蔬菜,種了一年,就這么點地方,收獲了32公斤的蔬菜。然后另一個小陽臺,這也是收集的雨水,種的是梔子花,這是雨水管道,你看盡管很小,因為北京的陽臺封起來,里頭就變成一個溫室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小型的溫室。
這就是臥室,收集雨水,然后進入室內,這雨水可以進入室內,你看所有室內都可以這么做,只要有陽光,一定的陽光。室內是一道生態的墻,用雨水灌溉,這個墻上長的全是蕨類,苔蘚,而且它是有生命的。
這個陽臺,它最早是10年的時候,13年的時候,這是現在今年的時候,雨水灌溉著這個墻,這個墻是一個空調機,生態空調,所以我整個夏天不開空調,整個冬天不要開加濕器,這樣省下來的電一年可以節省2000度電。
除此之外它還是一個教育場所,很多人過來參觀,現在好多隔壁鄰居啊,環保組織啊,甚至是房地產公司都來參觀來學習了,變成一個科普的場所。
那這個墻除了剛才講的有空調的作用以外,這個墻還釋放出一種一種土氣。土生氣,大家知道,土氣土氣,講的就是這種氣,就是你到山崖下聞到的那種氣,實際上是土氣。這種土氣是可以治療抑郁癥的,家里有土氣,你不會得抑郁癥。這是這個墻,小小的改變,它解決了大問題。
回歸我今天要講的主題,我剛剛講食物是中國文學革命的一個源頭,原來把賣豆漿油條的語言變成了詩歌,船工的號子變成了音樂變成了歌曲,我今天要講的就是回歸土地,野草可以是美的,稻田可以是美的,大腳可以是美麗的,我們的土地需要來這么一場深刻的革命,這場革命實際上是繼五四之后一場真正的、深刻的革命,它是倡導一種新的文化,一種白話,一種回歸大地的詩歌。
以下文字摘錄自《中關村》:俞孔堅--大地上的豐盛人生
說起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北京大學教授、北大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院長、土人設計首席設計師俞孔堅,他在景觀設計和建筑界的成就,可以用“成績斐然”來形容。他幾乎成了一個“拿獎專業戶”,曾11度獲得美國景觀設計師協會頒發的年度設計獎,其中2次獲得年度杰出獎;3次蟬聯世界建筑節全球最佳景觀獎;3個設計獲國際建筑獎 ;還曾獲得ULI全球杰出獎、2011美國建筑獎和中國第十屆美展金獎等國內外重要獎項。
盡管俞孔堅是一個聲名卓著的設計師,但如果只把俞孔堅定義為一個景觀設計或建筑專家,就過于簡單化了。因為在他身上,延展著生命的多樣性和各種可能性,呈現出多個面。
“農民”俞孔堅
說起農民和農村,俞孔堅不僅沒有半點看不起的意思,反而有一種自我認同。他從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獲得博士學位歸國創業以后,把自己創辦的設計機構命名為“土人”——這是一個反潮流的思維。因為當時,整個中國正在往現代化、城市化的方向狂奔,幾乎所有的人在向往著都市繁華的生活。大部分設計公司恐怕都希望用一個帶有外國味的名字來讓自己顯得時髦和站在世界前沿。
“設計師”俞孔堅
作為設計師的俞孔堅,其思想和作品得到了國內外廣泛的承認。為他帶來榮譽的項目很多,而且各有各的創新:在廣東中山市的岐江公園,他大膽保留了那里的雜草和工業景觀,以很小的代價賦予了公園“為人民服務”的功能;在河北秦皇島的“紅飄帶”公園項目中,他用一條以玻璃鋼為材料的“紅飄帶”賦予了公園以個性;在沈陽建筑學院大學的案例,他以稻田作為校園的主要景觀;在上海世博會后灘公園,他把水的凈化過程反映在景觀的設計中;而成都的都江堰公園,他則做了“民主”和“人民性”的景觀設計的一個實踐。
在俞孔堅的一些設計作品背后,有著豐富的思想支撐。他的思想表述得很有靈活性,甚至帶有“詩性”:他歌頌“野草之美”,倡導“沒有設計師的景觀”、“生態極簡主義”,呼吁“最少干預”、“足下文化”、“大腳美學”、“天地、人、神和諧”,等等。這些想法和提法既難以在傳統園林美學里找到,也不常見于西方的學派。但因其結合了前沿理論和中國實踐,有獨創性和可操作性,得到了世界景觀學界的贊賞。
“知識分子”俞孔堅
在夏穎奇的眼里,俞孔堅是他心目中一位具有藝術“大家”氣質的海歸人才。當記者問俞孔堅關于“大家”的看法時,俞孔堅這樣回答:“所謂的‘大家’應該面向中國和全球性的大問題,提出大的解決思路,而不是陶醉在自我的小天地或者自我的專業。大的藝術和小的藝術的差別就在于你是自我陶醉呢,還是面向世界,做改變世界的事情?”
作為一個學者和知識分子。俞孔堅對現實問題的關切往往超越于狹隘的學科范圍。他多次通過電視、圖書等各種媒介呼吁環保、人文、綠色,并對圓明園改造、“綠色奧運”、大運河遺產保護等項目作出了很多耿直的發言。
中共十八大提出的國土生態安全格局的概念,是俞孔堅在其博士論文中最早提出并進行深入研究的。俞孔堅回國以后又做了國土和區域的生態安全格局規劃——這一關鍵詞也被十八大報告吸收了。
俞孔堅回國后還專門做了大運河的研究。他上書國務院,建議將大運河作為國家遺產、世界遺產來保護。到了今年,大運河申報世界遺產終于成功了,他感到很欣慰。
俞孔堅還痛心于工業廠房的大量拆遷,認為工業遺產也是文化遺產,也應該得到保護,后來就上書國家文物局,并在2006年起草了工業遺產保護的《無錫建議》,使工業遺產得到了應有的地位。
此外,像北京市的生態安全格局建設,“海綿城市”、綠色廊道、綠道建設等,都是俞孔堅帶著學生最早進行過大量研究的課題,到現在這些方案已經在很多地方得以實施。
“改革者”俞孔堅
俞孔堅思路清晰,說話連貫,對自己前行的方向非常清楚,和他相處,旁人往往能感受到他身上有著布道者的熱忱和行動家的激情。同時,他是一個勇于創新的改革者。
描述作為改革者的俞孔堅,很難離開中關村這個背景。在俞孔堅的眼里,在中國現有體制和商業環境來說,中關村是一個可以進行創新的“安全島”和“避難所”。
俞孔堅回國后的正式身份是教授,但開始時候教授是不允許創業的,教育部明確規定教授不允許擔任董事長或執行官。但是在中關村,這個規定被率先廢除掉了。
再比如,在中國從業城市規劃需要資質,以往的城市規劃都是大學里的規劃院、或者部委級的規劃院在做,民營機構很難拿到資質。但俞孔堅回國創業后,他被破例允許參加中關村的規劃設計招標。雖然是只有七八個人的民營機構,土人和一些大機構一起參加了中關村西區、中關村生命科學園、中關村軟件園、中關村豐臺科技園等的競標。
在中關村和北京大學的包容和支持下,俞孔堅在中關村興起了一種產學研一體的創業模式。